〔1〕黄勉叔问:“心无恶念时,此心空空荡荡的,不知亦须存个善念否?”先生曰:“既去恶念,便是善念,便复心之本体矣:譬如日光被云来遮蔽,云去光已复矣。若恶念既去,又要存个善念,即是日光之中添燃一灯。
〔2〕问:“近来用功,亦颇觉妄念不生,但腔子里黑窣窣的,不知如何打得光明?”先生曰 :“初下手用功,如何腔子里便得光明?譬如奔流浊水,才贮在缸里,初然虽定,也只是昏浊的;须矣澄定既久,自然渣滓尽去,复得清来。汝只要在良知上用功;良知存入,黑窣窣自能光明也。今便要责效,却是助长,不成工夫。”
〔3〕先生曰:“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却是有根本的学问;日长进一日,愈久愈觉精明。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寻讨,却是无根本的学问;方其壮时,虽暂能外面修饰,不见有过,老则精神衰迈,终须放倒;譬如无根之树,移栽水边,虽暂时鲜好,终久要憔悴。”
〔4〕问“志于道”一章。先生曰:“只‘志道’一句,便含下面数句功夫,自住不得。譬如做此屋,‘志于道’是念念要去择地鸠材,经营成个区宅;‘据德’却是经画已成,有可据矣;‘依仁’却是常常住在区宅内,更不离去;‘游艺’却是加些画采,美此区宅。艺者义也,理之所宜者也。如诵诗、读书、弹琴、习射之类,皆所以调习此心,使之熟于道也。苟不志道而游艺,却如无状小子,不先去置造区宅,只管要去买画挂做门面。不知将挂在何处?”
〔5〕问:“读书所以调摄此心,不可缺的。但读之之时,一种科目意思牵引而来,不知何以免此?”先生曰:“只要良知真切,虽做举业,不为心累,纵有累,亦易觉克之而已。且如读书时,良知知得强记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是个纯乎天理之心。任他读书,亦只是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曰:“虽蒙开示,奈资质庸下,实难免累:窃闻穷通有命,上智之人,恐不屑此不肖为声利牵纤,甘心为此,徙自苦耳。欲屏弃之,又制于亲,不能舍去,奈何?”先生曰:“此事归辞于亲者多矣;其实只是无志。志立得时,良知千事万事只是一事。读书作文,安能累人,人自累于得失耳!”因叹曰:“此学不明,不知此处担搁了几多英雄汉!”
〔6〕问:“‘生之谓性’,告子亦说得是,孟子如何非之?”先生曰:“固是性,但告子认得一边去了,不晓得头脑;若晓得头脑,如此说亦是。孟子亦曰:“形色,天性也”,这也是指气说。”又曰 :“凡人信口说,任意行,皆说此是依我心性出来,此是所谓生之谓性;然却要有过差。若晓得头脑,依吾良知上说出来,行将去,便自是停当。然良知亦只是这口说,这身行,岂能外得气,别有个去行去说:故曰:‘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气亦性也,性亦气也,但须认得头脑是当。”
〔7〕又曰:“诸君功夫,最不可‘助长’。上智绝少,学者无超入圣人之理。一起一伏,一进一退,自是功夫节次。不可以我前日用得功夫了,今却不济,便要矫强做出一个没破绽的模样,这便是‘助长’,连前些子功夫都坏了。此非小过。譬如行路的人遭一蹶跌,起来便走,不要欺人做那不曾跌倒的样子出来。诸君只要常常怀个‘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之心,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人非笑,不管人毁谤,不管人荣辱,任他功夫有进有退,我只是这致良知的主宰不息,久久自然有得力处,一切外事亦自能不动。”又曰“人若着实用功随人毁谤,随人欺慢,处处得益,处处是进德之资;若不用功,只是魔也,终被累倒。”
〔8〕先生一日出游禹穴,顾田间禾曰:“能几何时,又如此长了!”范兆期在旁曰:“此只是有根。学问能自植根,亦不患无长。”先生曰:“人孰无根,良知即是天植灵根,自生生不息;但着了私累,把此根戕贼蔽塞,不得发生耳。”
〔9〕一友常易动气责人,先生警之曰:“学须反己;若徒责人,只见得人不是,不见自已非;若能反己,方见自己有许多未尽处,奚暇责人?舜能化得象的傲,其机括只是不见象的不是。若舜只要正他的奸恶,就见得象的不是矣;象是傲人必不肯相下,如同感化得他?”是友感悔。曰:“你今后只不要去论人之是非,当责辨人时,就把做一件大己私,克去方可。”
〔10〕先生曰:“凡朋友问难,纵有浅近粗疏,或露才扬己,皆是病发。当因其病而药之可也,不可便怀鄙薄之心,非君子与人为善之心矣。”
〔11〕问:“《易》,朱子主卜筮,程传主理,何如?”先生曰:“卜筮是理,理亦是卜筮。天下之理孰有大于卜筮者乎?只为后世将卜筮专主在占卦上看了,所以看得卜筮似小艺。不知今之,师友问答,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之类,皆是卜筮。卜筮者,不过求决狐疑,神明吾心而已。《易》是问诸天;人有疑,自信不及,故以《易》问天;谓人心尚有所涉,惟天不容伪耳。”
·生之谓性·
黄修易·录
黄修易,字勉叔。余者不详。
【原文】
黄勉叔问: “心无恶念时, 此心空空荡荡的, 不知亦须存个善念否?”
先生曰:“既去恶念,便是善念,便复心之本体矣。譬如日光被云来遮蔽,云去光已复矣。若恶念既去,又要存个善念,即是日光之中添燃一灯。”
【译文】
黄修易(字勉叔)问:“心无恶念时,这个心就空空荡荡,是不是再需要存养一个善念?”
先生说:“既然除掉了恶念,就是善念,也就恢复了心的本体。例如,陽光被乌云遮挡,当乌云散出后,陽光又会重现。若恶念已经除掉,而又去存养一个善念,这岂不是在陽光下又添一盏明灯。”
〔评析〕
明代自正德、嘉靖以后,陽明心学兴起,天下风靡,程朱之学趋于衰微。到明神宗万历年间,在思想学术领域内,陽明之学空谈心性的弊端日益暴露,尤其是一些王学末流之士利用王陽明“四句教”之首句“无善无恶是心之体”的理论,谈说玄。而一些有识之士,则“志在世道”,崇为实学,“力阐性善之旨”。于是,双方发生了一场“道性善”与心体为“无善无恶”说的公开辩论。
【原文】
问:“近来用功,亦颇觉妄念不生,但腔子里黑窣窣的,不知如何打得光明?”
先生曰:“初下手用功,如何腔子里便得光明?譬如奔流浊水,才贮在缸里,初然虽定,也只是昏浊的。须俟澄定既久,自然渣滓尽去,复得清来,汝只要在良知上用功。良知存久,黑窣窣自能光明矣。今便要责效,却是助长,不成功夫。”
【译文】
有人问:“近来用功,也颇感妄念不会再滋生。然而,内心深处却一团 漆黑,不知如何才能让它光明?”
先生说:“开始用功时,心里怎么会立即光明?例如,奔流着的污水刚置入缸中,开始即使静止不动,是昏浊的。只有经过长时间的澄清,水中的渣滓才会沉淀,又会成为清水。你只要在良知上用功,良知经过长时间的存养,心中的黑暗自会光明。如今若要它立刻见效,只不过是揠苗助长,不能看成是功夫。”
〔评析〕
王陽明在贵陽时提出了“无事时存养”的主张,其目的是用以加强内心修养而体认天理和良知。主张通过“静坐思虑”,在无事时将好名、好色、好货等私欲杂念,逐渐地克服掉,使心恢复到如水如镜、洁净晶莹的本体。
【原文】
先生曰:“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却是有根本的学问。日长进一日,愈久愈觉精明。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寻讨,却是无根本的学问。方其壮时,虽暂能外面饰,不见有过,老则精神衰迈,终须放倒。譬如无根之树,移栽水边,虽暂时鲜好,终久要憔悴。”
【译文】
先生说:“我教导人致良知,需要在格物上用功,它是有根基的学问。一天比一天有所进步,越长时间就越觉得精明。朱熹教人到每件事物上去寻求探讨,那是没有根基的学问。人年轻的时候,虽然还能修饰表面,即使有闪失也看不出,到老年时精力衰竭,最终会支撑不住。例如,把一株无根的树移栽到水边,短时间内树虽生气勃勃,但时间一久,自然会枯萎而死。”
〔评析〕
陽明先生的“致良知”实际上是一种修养,这种修养终身专一于治一本,而不是就事论事的遇一标治一标。终身于治本(致良知)。如常青之树,而遇一标治一标(格物),就象无根之树。这个比喻可说是恰当不过的。
【原文】
问“志于道”一章。
先生曰:“只是志道一句,便含下面数句功夫,自住不得。譬如做此屋,‘志于道’是念念要去择地鸠材,经营成个区宅。‘据德’却是经画已成,有可据矣。‘依仁’却是常常住在区宅内,更不离去。‘游艺’却是加些画采,美此区宅。艺者,理之所宜者也。如诵诗、读书、弹琴、习 射之类,皆所以调习 此心,使之熟于道也。苟不‘志道’而‘游艺’,却如无状小子,不先去置造区宅,只管要去买画挂,做门面,不知将挂在何处?”
【译文】
有人就《论语》中的“志于道章”请教于先生。
先生说:“关于志道这句话,它包含了以下好几句的功夫,不能仅停留上志道上。例如建房屋这件事,它的‘志于道’,就是一定要挑好地方,用好材料,将房子建成功;‘据于德’,就是把房子建成有地方居住;‘依于仁’,就是长期居住在这房子里,不再离去;‘游于艺’,就是把房子加以装饰美化。艺,就是理的最恰当处。比如诵诗、读书、弹琴、射击之类,都是为了调习 这个心,使它能够纯熟于道。若不‘志于道’而去‘游于艺’,如同一个糊涂小伙,不先去建造房屋,只顾去买画张挂,装点门面,不知他究竟要把画挂在什么地方?”
〔评析〕
《论语·述而》中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所谓“道”,即指普遍原则,抽象的道理。讲“志于道”就是要把认识道作为自己的志向,然后以道德作为根基,以仁为行动的准则,再博学群艺而达到理想的境界。
【原文】
问:“读书所以调摄此心,不可缺的。但读之时,一种科目意思牵引而来。不知何以免此?”
先生曰:“只要良知真切,虽做举业,不为心累。总有累,亦易觉克之而已。且如读书时,良知知得强记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是个纯乎天理之心。任他读书,亦只是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
【译文】
有人问:“读书就是为了修养我的心,从而它是必不可缺的。然而在读书时,又有科举的思虑产生,这种情况怎样才能避免出现呢?”
先生说:“只要良知真切,即便是为了科举考试,也不会成为心的负担。就是有了负担,也容易发觉并得以克制。例如读书时,良知清楚强记的心不对,就克去它;良知清楚求速的心不对,就克去它;良知清楚有好胜的心不对,就克去它。如此一来,总是成天与圣贤的心彼此印证,就是一个纯乎天理的心。无论如何读书,也只是修养此心罢了,怎么会有负担呢?”
〔评析〕
在王陽明看来,修养就是“致良知”,“致良知”贯穿于人的活动之中。为人处事是“致良知”,学习 是“致良知”,连科举应试时也是“致良知”,事务虽有万千之繁复,“致良知”却只有明明白白,实实在在的一个。所以,修养是人生活动的主宰,而不是负担。
【原文】
曰:“虽蒙开示,奈资质庸下,实难免累。窃闻穷通有命,上智之人,恐不屑此。不肖为声利牵缠,甘心为此,徒自苦耳。欲屏弃之,又制于亲,不能舍去,奈何?”
先生曰:“此事归辞于亲者多矣。其实只是无志。志立得时,良知千事万事只是一事。读书作文,安能累人?人自累于得失耳!”因叹曰:“此学不明,不知此处耽搁了几多英雄汉!”
【译文】
有人问:“先生,承蒙您启发,无奈我资质低下,的确很难除去这一负担。我曾听说,人的穷困和通达都是由命运安排。天资聪颖的人,对科举等事情大概会不屑一顾。但是我被声名利禄缠绕,心甘情愿为科举而读书,我只能独自苦恼,想摒除这个念头,又被父母双亲管制,不能抛弃,到底该怎么办?”
先生说:“把这类事情归罪于父母的,天下并不少见。说到底,还是他自己没有志向。志向坚定了,在良知的主宰下,千事万事也只是一件事。读书作文,怎么会成为人的负担呢?人还是被自己的那个计较得失的心给困扰了啊!”因而,先生感慨地说:“良知的学问不明,在这里不知道耽搁了多少英雄好汉!”
〔评析〕
古往今来,人们对于科举仕途的认知历来有两种态度:一种人视仕途为前途,终生的志向和希望皆在此一举;另一种人却视仕途为畏途,对求学致仕不屑一顾。然而,在圣人眼里,仕途也罢,不仕也罢,心中有良知主宰,不以仕官为荣,不以不仕为辱,坦坦荡荡,心无困扰。只是难为普通人所能理解而已。而普通人正是落在“仕”与“不仕”的泥潭中不可自拔。
【原文】
问:“‘生之谓性’,告之亦说得是,孟子如何非之?”
先生曰:“固是性,但告子认得一边去了,不晓得头脑。若晓得头脑,如此说亦是。孟子亦曰:‘形色,天性也’。这也是指气说。”又曰:“凡人信口说,任意行,皆说此是依我心性出来,此是所谓生之谓性。然却要有过差。若晓得头脑,依吾良知上说出来,行将去,便自是停当。然良知亦只是这口说,这身行。岂能外得气,别有个去行去说?故曰:‘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气亦性也,性亦气也。但须认得头脑是当。”
【译文】
有人问:“告子所讲的‘生之谓性’,我认为说得十分正确,但是,孟子为什么要反对呢?”
先生说:“性固然是与生俱来的,但告子只是把它看成性,不懂得其中还有一个主宰处。若明白了还有一个主宰处,他的话也还是正确的。孟子也说:‘形色,天性也。’这也是针对气说的。”先生又说:“一个人胡 言乱语,肆意恣情,都说这是根据我的心性而做的,这就是所谓的‘生之谓性’。但这样会犯错误。如果知道有一个主宰处,自我良知上说出来,做下去,自然就会正确。然而,良知也只是我这嘴里说,这身体行,怎能离开气,另外有一个东西去说、去做呢?因此程颐说:‘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气亦即性,性亦即气,但是,唯有认准主宰处才是正确的。”
〔评析〕
自古至今的宇宙中“无非一气而已”,气是运动的,其形态有往来、阖辟、升降。万物的变化和人类社会的成败得失、兴衰治乱,都是气的运动的结果。国有国运,人有命运,而运在气中,无气则不能运。气从性生,无性则气不生。气显现于形色,实则是心性中气的使然。
【原文】
又曰:“诸君功夫,最不可助长。上智绝少,学者无超入圣人之理。一起一伏,一进一退,自是功夫节次。不可以我前日用得功夫了,今却不济,便要矫强做出一个没破绽的模样。这便是助长,连前些子功夫都坏了。此非小过。譬如行路的人蹶跌,起来便走,不要欺人做那不曾跌倒的样子出来。诸君只要常常怀个‘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之心,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人非笑,不管人毁谤,不管人荣辱,任他功夫有进有退,我只是这致良知的主宰不息,久久自然有得力处。一切外事亦自能不动。”又曰:“人若着实用功,随人毁谤,随人欺慢,处处得益,处处是进德之资。若不用功,只是魔也,终被累倒。”
【译文】
先生又说:“各位做功夫时,千万不要助长它。上等智慧的人很少,学者没有超入圣人的道理。一起一伏,一进一退,这是做功夫的秩序。不可因为我从前用了功夫,而到现在这功夫不管用了,我还勉强装出一个没有破绽的样子,这就是助长,这种做法,连从前的那点功夫也给遗弃了。这可不是小小的错误。这就好比一个人走路,不小心跌了一跤,站起来就走,不要假装一副没有跌倒的模样来欺骗人。各位只要经常怀着一个‘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的心,根据这良知耐心地做下去,不在乎别人的嘲笑、诽谤、称誉、侮辱,任他功夫有进有退,我只要这致良知没有片刻停息,时间久了,自会感到有力,也自然不会被外面的任何事情所动摇。”先生又说:“人若实实在在地用功,不论别人如何诽谤和侮辱,依然会处处受益,处处都能培养道理。若不用功,别人的诽谤和侮辱就会有如魔鬼,最终会被它累垮。”
〔评析〕
君子容易接近,而不容易亵狎;容易恐惧,而不容易胁迫;与人交往,亲近而不合污;与人交 谈,论辩而不争讼。形貌上,平平常常;心地里坦坦荡荡。《诗经》曰:“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是说站在左的一方,君子感觉适宜;站在右的一方,君子也能善自独处。
【原文】
先生一日出游禹穴,顾田间禾曰:“能几何时,又如此长了!”
范兆期在旁曰:“此只是有根。学问能自植根,亦不患无长。”
先生曰:“人孰无根,良知即是天植灵根,自生生不息。但着了私累,把此根戕贼蔽塞,不得发生耳。”
【译文】
有一天,先生去禹穴游览观光,他看着田间的禾苗说:“仅几天工夫,禾苗又长高了。”
在一旁的范兆期说:“这是因为它有根。做学问如果自己能种根,就不用担心它不进步。”
先生说:“哪一个人没有根,良知就是天生的灵根,自然会生生不息。只因为被私欲拖累,把这灵根残害蒙蔽了,使它不能正常地生长发育。”
〔评析〕
《论语·子张》中引用子夏的话说:“广泛的学习 知识而且志向纯实,提问题切合实际而且能联系自己的思想,仁德就在其中了。”这里所说的“仁德”就是“良知”,就是人的根,知识的根,也是事业成就的“根”。
【原文】
一友常易动气责人,先生警之曰:“学须反己。若徒责人,只见得人不是,不见自己非。若能反己,方见自己有许多未尽处,奚暇责人?舜能化得象的傲,其机括只是不见象的不是。若舜只要正他的奸恶,就见得象的不是矣。象是傲人,必不肯相下,如何感化得他?” 是友感悔。
曰:“你今后只不要去论人之是非,凡当责辩人时,就把做一件大己私,克去方可。”
先生曰:“凡朋友问难,纵有浅近粗疏,或露才扬己,皆是病发。当因其病而药之可也,不可便怀鄙薄之心。非君子与人为善之心矣。”
【译文】
有位朋友经常因为生气而指责别人。先生告诫他说:“学习 应该返身自省。如果只去指责别人,就只能看到别人的错误,就不会看到自己的缺点。若能返身自省,才能看到自己有许多不足之处,哪还有时间去指责别人?舜之所以能感化象的傲慢,最主要的就是舜不去看象的不是。如果舜坚决要去纠正象的奸恶,只会看到象的不是,而象又是一个傲慢的人,肯定不会认错,舜又岂能感化他?” 这位朋友听了这番话,甚感惭愧。
先生说:“从今以后,你只要不去议论别人的是非,大凡要责备别人的时候,就把它当作自己的一大私欲加以克治才行。”
先生说:“朋友在一起辩论,即便有浅近粗疏的地方,你如果想因而显才扬己,都是毛病在发作。只有对症下药才行,不能因此而怀有轻视别人的心。不然,就不是君子与人为善的心了。”
〔评析〕
自己做出昏乱的事情,却憎恨别人的责备;作尽丑恶的事情,却希望别人称道;把正经当作笑柄,把忠诚当成贼寇,这些都不是君子应有的行为。君子尊崇师长,亲近朋友;时时痛恨自己心中的贼寇(邪念),从不议论、轻视他人的弱点。
【原文】
问:“《易》,朱子主卜筮,《程传》主理,何如?”
先生曰:“占筮是理,理亦是卜筮。天下之理孰有大于卜筮者乎?只为后世将卜筮专主在占卦上看了,所以看得卜筮似小艺。不知今之师友问答,博学、审问、慎思、明辩、笃行之类,皆是卜筮。卜筮者,不过求决狐疑,神明吾心而已。《易》是问诸天。人有疑,自信不及,故以《易》问天。谓人心尚有所涉,惟天不容伪耳。”
【译文】
有人问:“关于《周易》的解释,朱熹侧重卜筮,程颐侧重明理。二者哪个正确呢?”
先生说:“卜筮就是理,理也是卜筮,天下的理还有大于卜筮的吗?只因后世之人把卜筮仅看成占卦了,所以认为卜筮是雕虫小技。却不知现在师友间的问答,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之类,均为卜筮。占筮只不过是为了决断疑惑,使我的心变得神明罢了。《易》是向天请教,当人有疑而自信心不足时,所以用《易》来向天询问。人心依然有所偏私,唯有天不客虚伪。”
〔评析〕
古人每办一件事,总要先去求龟占卜,其最初的目的就是为了确立一个共识,一种公理,就象做买卖的凭借于秤而求得公平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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