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曰:“其言也讱,斯谓之仁已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
司马牛问怎样做才是仁。孔子说:仁人说话是慎重的。”司马牛说:“说话慎重,这就叫做仁了吗?”孔子说:“做起来很困难,说起来能不慎重吗?”
『司马牛』是宋国人,他是孔子的弟子。根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说的,他是名叫耕,司马耕。《朱子集注》说他是犁,耕犁的那个犁,司马犁,字子牛,这里讲「司马牛」,是他的字。他的哥哥叫司马桓魋,我们也之前讲过。这个人不是好人,他是宋国的大夫,深得宋景公的恩宠。可是这个人没有一丝知恩报恩的心,反而有意要谋害宋景公,要弒君篡位。司马牛是他的弟弟,他跟着孔子学习仁义礼智,学习这些圣贤之道,所以他知道他哥哥做得非常的不如法,知道他哥哥有这种谋反的心,是大逆不道,所以下场一定是不好。假如是谋反成功了,他弒君篡位了,那也不会有好景。为什么?天下人是人人得以诛之。如果他谋反失败了,当然那就肯定招来杀身、甚至灭族的灾祸。所以司马牛非常的忧虑,忧虑他的兄长,也忧虑这个国家,当然也忧虑自己。这个时候他忧心忡忡,不知如何是好。这种话也不好明说,因为什么?一说出来了等于是泄了密,那也会非常的麻烦。如果是司马桓魋谋反不成功,就泄密了,那肯定他兄长就会被杀头,甚至灭族,所以这个事情很难办,于是他就向夫子请教。
所以司马牛问仁,有这么一个背景,我们要懂得。懂得这个背景,也就能够体会夫子回答他的深义。夫子讲话那是非常富有艺术性,点到即止,这个话也都不能深说。所以他来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这个「讱」,就是说话有点吞吞吐吐的样子,有点结结巴巴的样子,意思是说,难于说出口的意思。所以仁者,他必定「其言也讱」,意思说有话难于说出来,意思就是说,你说话也要谨慎一些,你说错了一个话,那关系重大。司马牛又问了,他并没有完全理解孔子这个话的意思,所以再问,『曰:其言也讱,斯谓之仁已乎』,说话很难说出来,这就是所谓的仁?他问孔子。
孔子跟他解释,说『为之难』,「为之难」,就是办这个事情很难!『言之得无讱乎』,所以这件事很难办,说这个事情能不难吗?就这个意思,这个话当然都是意在言外。像司马牛这种情形,他确实很为难,他这个事说给别人听,那是请人帮助,或者请人给他出主意,但是这个帮助是很难帮的。他是处在为国?还是为兄?这是两难境界,甚至别人也很难给他出主意,甚至连夫子这样的人,这个时候也不好出什么主意。所以这个事确实是令人为难,所以夫子讲「为之难」。如果办得不好,可能惹出更多的麻烦,所以这种事,为难之事,那就不能轻易说出来,他说这是仁者他必定会这样做。
我们来看《朱子集注》里面,他的解释比较好,我们来参考。他说,「讱,忍也,难也」,这讲到言语、说话要忍,不能够随便说话;难也,就是有些话很难说,不能轻易说。「仁者心存而不放,故其言若有所忍而不易发,盖其德之一端也」。夫子给他讲的,「仁者,其言也讱」,这个仁者是什么人?有智慧的人,有定功的人。他非常识时务,而且拿捏事情拿捏得非常有尺度。所以「仁者心存而不放」,心里存着一桩事情,他不会一下子就放出来,他非常的谨慎,他善于观察时机。所以「其言若有所忍而不易发」,他不随便讲话,要观察时机。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不是随便发言,这是他的仁者之德。「德之一端」,就是一个方面。仁者,确实他有很多的德行,这是其中一条。所以夫子讲得没错,叫「仁者,其言也讱」,可是司马牛理解错了,他以为其言也讱就是仁者,那就错了。仁者的其中的一个德行是其言也讱,不是说其言也讱就能是做仁者。如果这样看,那把仁者看得太简单、太容易了。
夫子是说「仁者,其言也讱」,是举出众多德行中的这一个方面,来对治司马牛的毛病。因为司马牛他讲话恐怕没怎么经过大脑,会随便发言。所以《朱子集注》里面讲到,「夫子以牛多言而躁,故告之以此」,孔老夫子知道司马牛多言而躁,他喜欢说话,心浮气躁。这种人最容易坏事,爱说话的人,心浮气躁,好事都会办坏,大事也就会失败。所以夫子就告诉他一定要谨慎其言,告诉他仁者会其言也讱的。「使其于此而谨之,则所以为仁之方,不外是矣」,令司马牛能够对言语方面谨慎,这是「所以为仁之方」,方是方法,你怎么下手?个人的毛病不同,哪个毛病最大,我们就对治那个毛病。司马牛最大的毛病就是多言而躁,所以孔子就给他拿这个药来治他的病。用「其言也讱」,去治他的多言浮躁的病,这是善教,让他有个下手处。否则,仁的德太广了,从哪学起?从哪下手?怎么对治自己的毛病?他自己不知道,夫子给他点化。
所以你看看,这里第一、第二、第三章都是不同的人问仁,夫子他讲的都不一样,都是讲到仁,但是从不同的方面讲,每个人不一样。所以应病与药,病不同,药也就不同。不能说一味药治所有的百病,不可能。病人来找你治病,你给他把把脉,了解他的病症、病根,然后你给他开了药,对治。不能说把药方先开好了,等着病人来,病人吃了你的药没效果,然后说谁叫你不按我这个方子来害病,哪有这样的医生?所以夫子是个好医生,那是应病与药。
底下《朱子集注》里面他自己有个心得,「愚谓牛之为人如此,若不告之以其病之所切,而泛以为仁之大概语之,则以彼之躁,必不能深思以去其病,而终无自以入德矣。故其告之如此」。朱子说「愚谓」,愚是自称,很谦虚,就是我认为,「牛之为人如此」,司马牛这个人就是这样。怎么样?多言而躁。「若不告之以其病之所切」,他病的要害地方,不要不告诉他要害的病根。「而泛以为仁之大概语之」,他如果用颜子那个话,你要克己复礼,你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说这种泛泛的话,对他不管用。没害这个病,或者说他这个不是最重的病,那你说那种泛泛的话,它就使不上力。
所以「则以彼之躁,必不能深思以去其病」,这就是什么?夫子他懂得契理又契机。假如告诉司马牛,你一日克己,天下归仁了,这司马牛根本听不懂!只有颜回听得懂,自他不二,人我一体,直下承当。司马牛他不能,他下根人,他自己就很浮躁,下根人就是很浮躁的人。我想想我自己,这以前也是心浮气躁的人。心浮气躁是什么人?下根人,没有定慧。心不定,他怎么有智慧?所以老师讲的话,大道理听不懂,那只能讲浅近的话。现在经过多年的学习之后,心浮气躁的毛病去了一些,没那么心浮气躁了,比以前有进步,这只能跟自己比。跟别人、大德们比是没得比,比不上,跟自己比还有点信心,现在还在进步当中。所以,学圣学贤最重要的,去除那个心浮气躁的毛病。
你譬如说我听课,这两小时课,大家能够定定的坐在那听,很专心的听,这就去除心浮气躁。如果自己浮躁,坐不下来的,别说两个小时,恐怕二十分钟都坐不定,就得动一下这个、动一下那个。我在大学里教书,看得很明显,那些学生们,我是在美国大学教过四年,在澳洲大学教过四年,在国内大学也教过。三个地方,美国的学生平均来讲最浮躁,所以跟他们讲课不能时间太长,根本只能听个二十分钟,最多了。十五分钟的注意力能集中起来,过了十五分钟就不行了。那你怎么办?只能够跟他们讲点笑话、讲点家常,提高他们的兴趣。你看这没办法,讲深入一点的接受不了。哪像我们这些学习传统文化,在协会里坐着,一坐坐两个小时。今天我讲四个小时,大家就跟着、陪着坐四个小时,这是难得,这是你能学到真东西。
司马牛心浮气躁,所以对于夫子的教诲就不能深思,就不能去他的病。其实夫子对颜回的话,能不能帮助司马牛治病?在理论上是可以的,因为都是帮助你回归到仁的境界上。你回归到仁了,当然你也就自然「仁者,其言也讱」了,你就能够自然把那个毛病去除掉。但是在实际上,那就不可以。所以夫子选择对他重症的那个药,让他能够深思以去其病,否则「终无自以入德矣」,就没办法入德了。所以「告之如此」,跟他讲「仁者,其言也讱」。
「盖圣人之言,虽有高下大小之不同,然其切于学者之身,而皆为入德之要,则又初不异也。读者其致思焉」。圣人讲的道理,圣人之言,虽然有高下大小不同。你譬如对颜回讲得高、讲得大,天下之大,这道理是讲得很高;对司马牛讲得小,这是往下的说。高下、大小虽然不同,但是「其切于学者之身,而皆为入德之要」,这都是一样,都是帮助学人、学生进步的,对治他们的毛病,让他们能够入德。这个是「初不异也」,这是完全相同的,没有不同。所以通过这个,「读者其致思焉」,要好好玩味,深入思考,真正体会夫子那种循循善诱。一个我们要想自己,自己哪个毛病最重,那我们就选择一个下手处。如果是跟司马牛同样毛病的,也是心浮气躁的、爱讲话的,那怎么办?学其言也讱,言语要忍、言语要少,「话说多,不如少」,「言语忍,忿自泯」,这《弟子规》上已经教了,就从这里下手。心浮气躁的,那我们就炼我们的定力、炼我们的耐心,这是我们善学,要善学。
底下蕅益大师《批注》当中说到,「其言也讱,不是讱言,全从仁者二字来,直是画出一个仁者行乐图。牛乃除却仁者二字,只说其言也讱,便看得容易了。故即以为之难三字,药之」,蕅益大师也给我们进一步开解夫子教诲里头的意思。夫子讲「仁者,其言也讱」,这个「其言也讱,不是讱言」,讱言是什么?讱言是你不懂得说话,那叫讱言。其言也讱?恰恰相反,你很懂说话,但是你说话很谨慎。说话谨慎的人,才是懂说话的人。反过来,说话不谨慎的人,就是不懂说话的人,容易说错话,说多错多。所以这里给我们澄清一个道理,「其言也讱,不是讱言」。这说话谨慎的人,不是不会说话,恰恰相反,很会说话,不说则已,一说就切中要害,这是仁者的其言也讱。
这个德,「全从仁者二字来」,因为他是仁者,他就有这个智慧,他就会看时机说话,他能言语少、言语忍。这是《论语》这章给我们画出一个仁者行乐图,蕅益大师讲的这个话,也很有趣味。仁者是个什么样子的?就是这个样子,仁者行乐图。那当然也包括前面颜渊问仁、仲弓问仁,你把它合起来看,这三章一合起来,你对这个仁者,就有一个全面的概念了。仁者是克己复礼的;他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他是以天下归仁为己任的;他是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的;他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他是自己不怨天、不尤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的;他也是其言也讱的。你看一个仁者行乐图,仁者给我们勾勒出来的样子。所以仁者的德行是很广泛的,从不同的方面我们去体会仁者的样子。
「牛乃除却仁者二字,只说其言也讱,便看得容易了」。他没听懂夫子的话,夫子讲了「仁者,其言也讱」,他就听到其言也讱四个字。所以他问,「其言也讱」,那就是「斯谓之仁已乎」?这就是仁吗?你看完全把夫子的话听扭了,这是学生里面往往有之。老师讲的话一点没错,讲得很清楚,学生就听得扭了,把这个理,就理解错了。你看他这里把仁者看得容易了,以为不懂说话的那种人就是仁者,你看完全搞错了。所以,夫子底下知道他搞错了,因为学生不反应,这不知道;一反应,就知道学生毛病出在哪了。所以跟他讲,「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这个「为之难三个字,药之」,就是做为药,对治司马牛的病,告诉他为之难,这可是一个难事情。难事情的话,我们的言语一定更要谨慎,这是对治司马牛的多言浮躁这个病。所以,从这里我们就看到夫子那种智慧、善巧。
【评析】
“其言也讱”是孔子对于那些希望成为仁人的人所提要求之一。“仁者”,其言行必须慎重,行动必须认真,一言一行都符合周礼。所以,这里的“讱”是为“仁”服务的,为了“仁”,就必须“讱”。这种思想与本篇第1章中所说:“克己复礼为仁”基本上是一贯的。
司马牛:姓司马名耕,字子牛,孔子的学生。
讱:音rèn,话难说出口。这里引申为说话谨慎。
斯: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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