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瑞家的送走刘姥姥,就去回王夫人。王夫人不在上房,丫鬟说到薛姨妈那边去了。她赶到梨香院,王夫人的丫鬟金钏儿和一个才留头的小女孩儿在上台阶玩,见她来了,向屋里努努嘴儿。她轻轻掀帘进去,见王夫人和薛姨妈正说得高兴,不敢惊动,走进里间,见宝钗家常打扮,坐在炕里边,伏在炕几上跟几个丫鬟描花样子。宝钗放下笔,笑着招呼:“周姐姐坐。”周瑞家的边笑着问好,边在炕沿上坐下,说:“这几天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只怕是你宝兄弟冲撞了你。”宝钗笑着说:“哪里的话!因为我的病复发了,所以静养几天。”周瑞家的关心地问:“姑娘到底是什么病根儿?也该趁早请个大夫认真治治。”宝钗说:“不能提。为这病也不知请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药,花了多少银子,只是不见效。后来还亏了一个癫和尚,说这病是从胎里带的一股热毒,若吃凡药没有用处。他就说了个海上仙方,又给一包药末为引子,异香异香的。他说发病时吃一丸就好,倒真效验。那癫和尚说,叫‘冷香丸’。”
忽听王夫人问:“谁在里面?”周瑞家的忙出去回了刘姥姥的事,正想走,薛姨妈又叫“香菱”,那小丫头进来,薛姨妈即吩咐:“把那盒子里的宫花拿来。”香菱捧出个小锦匣儿来。薛姨妈说:“这是宫里头做的新鲜花样儿堆纱花,十二支,白放着可惜了,送她姊妹们戴去。你来得巧,带回去,三位姑娘每位两支,林姑娘两支,那四支给凤姐儿吧。”
周瑞家的先把花送到王夫人房后抱厦。原来贾母让迎春、探春、惜春搬到这里住,命李纨陪伴照管。她走进去,见迎春、探春正在窗前弈棋,送上花,问:“四姑娘呢?”丫鬟们说:“在那屋里。”周瑞家的过去,见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尼姑智能说笑,送过花。惜春笑着说:“我正和智能说呢,明儿我也剃了头同她做姑子去,这花往哪里戴?”大家笑了一阵,周瑞家的又来到凤姐儿住处,交给平儿四支花,最后才往贾母这边来。
黛玉正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游戏。周瑞家的进来,说明来意。宝玉边说:“什么花?拿来我看。”边接过匣儿打开来看。黛玉却冷笑着说:“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一声不吭。宝玉问:“周姐姐,你到那边做什么去了?”周瑞家的说:“太太在那里,我去回话。姨太太顺便叫我带来的。”宝玉问:“宝姐姐在家干什么?怎么这几天也不过来?”周瑞家的说宝钗病了。宝玉吩咐丫头们:“谁去瞧瞧,就说我和林姑娘打发来问姨娘、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吃什么药,再说我也着了些凉,改日亲去问安。”雪雁答应一声,就去梨香院。
掌灯时,凤姐儿来见王夫人,回了一天的大事,又说:“今天珍大嫂请我明天去玩,不知明天有什么事?”王夫人说:“有事没事,都不碍什么。她不请我们单请你,可知她是真心诚意地叫你去散散心,我们去了,倒不方便,别辜负了她的心,该去就去。”次日,凤姐儿梳洗了,先见了王夫人,再去辞贾母。宝玉听了,也要跟着去。凤姐儿只得答应了,立等他换了衣裳,姐儿俩坐了车,来到宁府。贾珍之妻尤氏与贾蓉之妻秦氏婆媳,领着许多侍妾丫鬟接出仪门。
尤氏见了凤姐儿,先取笑一阵,携上宝玉来到上房坐下。秦氏献了茶,凤姐儿又与尤氏说笑一阵。宝玉问:“大哥今日不在家吗?”尤氏说:“出城给老爷爷请安去了。”秦氏笑着说:“可巧了,上回宝叔要见我兄弟,今儿他也在这里,宝叔何不去瞧一瞧?”宝玉下炕要走,尤氏吩咐丫鬟:“小心跟着,别委屈了他,比不得跟着老太太一齐过来。”凤姐儿说:“倒不如请这小爷过来,我也见见。”尤氏笑着说:“罢,罢!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文惯了的,不像你这泼辣货模样,倒要被你笑话死了呢!”凤姐儿笑着说:“快叫领来。”贾蓉说:“他生得腼腆,没见过大阵仗,婶子见了,没的生气。”凤姐儿啐他一口,说:“他是哪吒,我也要见见,别放你娘的屁了。”贾蓉出去,不一会儿带来一个小后生,比宝玉略瘦些,生得眉清目秀,粉面红唇,身材俊俏,举 止 风liu,人品似在宝玉之上,只是羞怯怯的有女孩儿的神态,腼腼腆腆地向凤姐儿作揖问好。凤姐儿推宝玉一把,笑着说:“比下去了!”一把拉住这孩子的手,让他在身边坐下,问长问短,方知他学名叫秦钟。
吃过饭,尤氏、凤姐儿、秦氏等抹骨牌,宝玉与秦钟随便说话。宝玉自见了秦钟的人品,心中便若有所失,痴了半日,把自己比成泥猪癞狗,只恨出生在公侯之家,不能跟贫寒的秦钟自由交往。秦钟也恨自己出身寒儒家门,不能跟宝玉长久相处。二人胡思乱想了一阵,你一言我一语,十多句后,越来越亲密。等摆上茶果,二人干脆挪到里间小炕上,自得其乐。秦氏不放心,赶来叮嘱宝玉,秦钟虽腼腆,却倔强,若有言高语低冒犯了叔叔,跟她说。接着又嘱咐秦钟几句,才出去陪凤姐儿。
二人谈起读书的事。秦钟说是先生辞了馆,父亲年老,公务又忙,还没另请先生,只是温习旧课。宝玉的先生恰巧也请了假,就邀秦钟同上贾氏家族的义塾,这样二人就可名正言顺地经常相处了。秦钟巴不得如此,情愿为宝玉磨墨洗砚,也要跟宝玉一同上学。宝玉让他回家先告诉父亲,再跟姐姐、姐夫商量。二人商量好,已点上灯,出来看她们玩牌。算账时,尤氏婆媳输了,该请一台戏、一天酒。凤姐说好后天吃东道。
吃罢晚饭,尤氏安排:“派两个人送秦相公回家。”媳妇们传出话,好半天也不见人来。有人来回:“外头派了焦大,谁知焦大喝醉了,又骂呢。”尤氏说:“派谁不行,非得派他?”凤姐儿说:“你太软弱了,放纵得家人这样。”尤氏说:“你还不知道焦大?他自小跟着太爷上过几次战场,从死人堆里背出太爷。没吃的,偷了东西给太爷吃;没喝的,找来半碗水给太爷喝,他自己喝马尿。他就仗着这些功劳,祖宗活着,对他另眼相看,如今谁肯难为他?他老了不顾体面,只是好酒,一醉谁都敢骂。我给管事的说了,以后不派他差使,只当他死了,谁知今晚又派他。”凤姐说:“我怎不知焦大?你们把他打发到田庄上就行了。”说完告辞,和宝玉上了车。
尤氏等送到大门口,见灯火辉煌。焦大趁贾珍不在家,正大骂大总管赖二,说赖二欺软怕硬,有好的差使派别人,黑更半夜送人派他,是没良心的王八羔子。接着又把所有的仆人都骂上了。贾蓉忍不住命人:“捆起来!”焦大哪把贾蓉放在眼里?反大吼大叫,说是要没有他,你贾家能做大官儿,享荣华富贵?如今不报他的恩,反在他面前摆主子派头,蓉哥儿再敢这样,他就跟贾蓉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凤姐儿掀开车帘说:“把这没王法的东西早些儿打发了,外人知道,岂不笑话咱这样的人家没个规矩?”贾蓉应“是”。
众仆人见焦大太撒野,就把他揪翻捆绑,拖往马圈里。焦大却连贾珍都捎上骂:“我要到祠堂里哭太爷去,哪里想到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偷鸡摸狗,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众小厮见他说话有天无日头,吓得魂飞魄散,忙用马粪堵他的嘴。
凤姐儿、贾蓉都装作没听见,宝玉却好奇地问:“姐姐,‘扒灰’是什么?”凤姐儿呵斥:“不许胡说!那是醉汉胡说,你是什么人,问这种事?我告诉老太太,看不捶扁你!”宝玉吓得连连讨饶。二人回到家,宝玉向贾母说要跟秦钟一同上家塾,也好有个伴读的朋友,正好发愤读书。凤姐儿在一旁帮腔,说是秦钟多么讨人喜爱,还要来拜老祖宗呢。老太太高兴万分,凤姐儿趁机请贾母后天去看戏。贾母虽年高,但最喜欢热闹,到那天就带了王夫人、黛玉、宝玉等过去看戏。晌午时,她回来歇息,王夫人爱清静,跟了回来。
宝玉陪贾母回府,等贾母睡下,还想去看戏,又怕打扰秦氏她们,想起宝钗养病,就去梨香院探望。到了薛姨妈房中,先请了安。薛姨妈一把搂住他,笑着说:“这么冷的天,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坐。”又命人倒热茶来。宝玉问:“哥哥不在家?”薛姨妈叹道:“没笼头的马,怎肯在家?”“姐姐大安了?”“你前儿还打发人来瞧她,她在里间。你先过去,我收拾收拾就去和你说话儿。”宝玉掀门帘进去,见宝钗坐在炕上做针线,一身家常打扮,不施脂粉,别有风韵,就问:“姐姐大安了?”宝钗起身微笑着说:“已经大好了,多谢记挂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了,命莺儿倒茶来,接着问老太太、姨娘安。她见宝玉项上挂着那块玉,笑着说:“成天都说你这玉,让我细细鉴赏一下。”二人凑近了,宝玉摘下玉递过去。宝钗托在掌上,见那玉如麻雀蛋般大小,璨若明霞,莹润如酥,天生成五色花纹,上面有小如蝇头的篆字。宝钗定睛细看:正面刻着“通灵宝玉”四字;还有两行字:“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背面刻三行字:“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宝钗看着,念出声来。
莺儿嘻嘻笑着说:“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金锁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宝玉笑着说:“姐姐的金锁也让我鉴赏鉴赏。”宝钗说:“别听她的,没什么字。”宝玉央求:“好姐姐,你怎么瞧我的?”宝钗被他纠缠不过,说:“不过是别人给了句吉利话儿,錾上了,所以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说着,她解开外罩衣扣,从里面大红袄上把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摘下来。宝玉托着锁看,果然每面有四个字,共成两句吉谶。正面是“不离不弃”,反面是“芳龄永继”。宝玉念了两遍,又把玉上的字念了两遍,笑着说:“姐姐,这八个字倒与我的是一对儿。”莺儿笑着说:“是个癞头和尚送的,说是必须錾在金器上……”宝钗斥她不去倒茶,又问宝玉从哪里来。话音未落,黛玉花枝乱颤地走进来。
宝玉见她外罩大红羽缎褂子,问:“下雪了吗?”婆子们说:“下了半天了。”宝玉就命人拿来斗篷预备着,让李嬷嬷传话,叫小厮们先回去。
薛姨妈摆了几样细巧果子,让他们吃茶。宝玉夸前日在宁府珍大嫂子做的鹅掌鸭舌头,薛姨妈就把自己用酒腌的取来与他尝。宝玉说:“这是下酒菜。”薛姨妈就命人灌上等好酒来。李嬷嬷怕他喝了闹事,不让薛姨妈备酒。薛姨妈让她放心,就是老太太知道了也与她无关,她才不再多说。宝玉喝着酒,黛玉在一旁嗑瓜子儿。雪雁来给黛玉送手炉,黛玉问:“谁叫你送来的?”雪雁说:“紫鹃姐姐怕姑娘冷,叫我送来的。”黛玉接了手炉,说:“我平日和你说话,你当耳边风,她的话你就当成圣旨?”宝玉知道是奚落他的,只是嘻嘻一笑。宝钗也知黛玉就这性格,也不说什么。薛姨妈却说:“她们知你体弱怕冷,记挂着你倒不好?”黛玉说:“幸亏是在姨妈这里,假如在别人家,岂不要生气?难道人家连个手炉都没有,非得从家里送一个来?人家不说丫头小心,只说我放纵惯了呢!”薛姨妈说:“你真多心,我就不会这样想。”
宝玉三杯酒吃下,李嬷嬷又来拦。宝玉正吃得高兴,央求再让他吃几杯,李嬷嬷恫吓:“今儿老爷在家,可要仔细问你书!”宝玉扫兴地放下杯,垂了头。黛玉说:“舅舅若问你时,只说姨妈留着呢。这个妈妈,她吃了酒,倒拿我们寻开心。”暗中又推宝玉,说:“别理她,咱们只管乐咱们的。”李嬷嬷埋怨黛玉不帮她,反让宝玉多吃酒,被黛玉一阵冷嘲热讽,啼笑皆非地说:“林姐儿一句话,比刀子还厉害。”薛姨妈在当中劝了,宝玉方又鼓起兴来。李嬷嬷只好吩咐小丫头几句,自己先走了。薛姨妈让宝玉又吃几杯,做了酸笋鸡皮汤。宝玉喝了几碗,又吃了大半碗碧粳粥。待薛、林二人吃完饭,喝了酽茶,宝、黛便告辞,一同回去。
宝玉先去见贾母。贾母见他吃了酒,让他回房歇息,吩咐下人好生伺候他。贾母又问:“怎么不见李奶子?”众人不敢实说,忙掩饰:“刚才她还在这里,想是出去了。”宝玉气愤地说:“她比老太太还享福呢!只怕没她,我还多活几天。”他回到卧室,见案上放着笔墨。晴雯说:“让我磨好墨,只写三个字,哄我等了一天。你给我写完这些墨才罢。”宝玉问:“那三个字呢?”晴雯说:“你真醉了?你嘱咐贴到门斗儿上,我爬高上梯贴了半天,冻得这会儿手还僵着呢!”宝玉忙握住晴雯的手,同看门斗上的字。黛玉过来,宝玉问:“ 好 妹 妹,这三个字哪一个好?”黛玉抬头看是“绛芸轩”三字,笑着说:“个个都好。明儿也替我写个匾。”宝玉说:“哄我呢!”又问:“袭人姐姐呢?”晴雯努努嘴。宝玉见袭人已和衣睡下,问:“我在那边吃饭,见一碟儿豆腐皮儿包子,想着你最爱吃,让珍大嫂派人送来,你见了吗?”晴雯说:“我知道是你送我的,偏偏才吃了饭。李奶奶见了,就拿回家给她孙子吃去了。”茜雪送上茶来,宝玉招呼:“林妹妹吃茶。”众人笑着说:“林姑娘早走了。”
宝玉吃了半盏,想起早晨的茶来,问茜雪:“早起斟的那枫露茶,得三四遍后才好吃,怎么又换这茶?”茜雪说:“叫李奶奶吃了。”宝玉把杯一摔,当啷打个粉碎,跳起来吼:“她是你哪门子‘奶奶’,你们这样孝敬她?不过我吃过她几天奶,比祖宗还厉害,撵出去大家干净!”袭人原是装睡,想跟宝玉逗着玩,见宝玉动怒,忙起来劝解。贾母听见动静,派人来问,袭人忙掩饰:“我被雪滑一下,失手打了茶盅。”就与几个人把宝玉挟到炕上,边劝边为他脱衣裳,服侍他睡下。
次日一早,贾蓉带着秦钟过来,先拜了宝玉,宝玉领他们拜了贾母。贾母见秦钟相貌标致,举止温柔,十分欢喜。早饭罢,又去拜了王夫人。众人都喜欢秦氏,见秦钟一表人才,都赠了礼物。贾母又赠他一个荷包与一个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又嘱咐他:“你家住得远,就住在我这里,跟你宝叔在一起,别跟那些不长进的东西学。”
秦钟的父亲秦业,在工部当个小官,年近七旬,夫人早亡,五十多岁才有了秦钟。因与贾家有些瓜葛,便把女儿嫁给贾蓉。他家的塾师去年回了南方,就让秦钟在家温习功课。他得知宝玉要跟秦钟一同上贾家义塾,又知塾师是老儒贾代儒,孩子的功课可以大有长进,十分高兴。只是那边都是富贵眼,礼物少了拿不出手,东拼西凑才封了二十四两贽见礼,带上秦钟拜了先生,请宝玉择日上学。
贾家的义学,原是当年始祖时,怕族中子弟请不起先生时有地方读书而设立。族中凡是为官的,都要资助银两,推选年高有德的人当先生。宝玉与秦钟来后,二人同来同往,同起同坐。贾母又常留秦钟住几天,送他几件衣裳,宝玉同他更加亲密。宝玉不是安分守礼的人,暗中不让秦钟叫他叔,要兄弟相称。秦钟不敢,宝玉硬叫他兄弟,或叫他的字“鲸卿”,秦钟只好跟着浑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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