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我到三十岁以后才始读《论语》,却是连续读了两遍。一本书读两遍甚至更多,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并不稀奇,有很多书我都读了两遍以上,但一本书读到最后一页之后马上又回到第一页重读,《论语》于我来说是绝无仅有。可见我的相见恨晚之情。虽是“恨”晚,却并不后悔。因为我觉得如果我在二十岁时读它,我未必能领会它的精妙。子曰“三十而立”,我觉得这个“立”除了“安身立命”之外,更是指人的内在心智——包括涵养、性格、鉴别力等等都趋于稳定(可以对照后面的“四十不惑”等语)。而这种稳定在二十岁时是不具备的。如果那时我读过《论语》,没准先入为主的浅见会遮蔽我现在鉴赏的眼睛。所以,三十岁读《论语》倒值得我庆幸。
我之所以到三十岁才读《论语》,是因为我此前对孔老夫子并不感冒。我生在1970年代末,在我受教育的时期虽然“批林批孔”早已成为历史,但是孔夫子依然没有被还原为伟人,反而那些敢于批孔的人物都是伟大的“斗士”。而孔乙己这个被孔教毒害的人物却是中学课本里经典的形象。于是一说到孔子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孔乙己,一想到封建礼教能把一个人“毒化”到如此迂腐,我虽不至于仇视孔子,也会对其避而远之。
后来再读了《儒林外传》等书,对儒教的基本印象就是教条、机械、伪善、甚至是没有人性。然而当我真的读了《论语》我才发现,孔乙己的悲剧虽然与儒教有关,却和孔夫子毫无关系。明清时期儒教的那些清规戒律并不是来自孔子的学说(倒是和孟子有些关系),而是来自朱熹等人。是他们把孔子的宽厚变成了狭隘、把他的真实变为了伪善、把他的人文关怀变成了人性剥夺、把他的“人性”变成了“神性”,而尤其反其道而行之的是,孔子是一个非常懂得变通、讲究变通的人,他最反对的就是教条主义(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而朱熹们却大兴教条之道,把孔夫子的每一个字都戴上枷锁,估计夫子泉下有知也会徒唤“如之何”了。
孔子的变通、不教条是非常明显的,在他看来,“仁”、“信”都是相对而言的。他的学生有子就说:“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我们经常引用的“言必信行必果”,其后面是有下文的——“铿铿然小人哉!”可见孔子是不赞成不分青红地“守信”的,“信”必须建立在“仁义”的基础之上。那么,孔子的仁义又是什么呢?后世所讲的“仁义”往往以殉君殉夫为“仁义”,然而孔子在《论语.宪问》篇里给出的却不是这样的答案。当子路和子贡分别就管仲不死君难、反而辅佐齐桓公的这一事实进行质疑、认为管仲不“仁”的时候,孔子的回答是:“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后面这句话尤其要注意,孔子是很瞧不起“自经于沟渎”的。在他看来,“自经沟渎”不过是匹夫匹妇的行为,而像管仲这样存己身以匡天下才是真正的“如其仁”。由此可见,孔子崇尚的是“大仁”而非小“节”。
孔子对任何问题都会区别对待,决不会钻牛角尖。对待“仁”是如此,对管仲也是如此。前面引文中孔子对管氏赞赏有加,然而孔子对管仲也有过另外的评价,曰:“人也。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真是绝妙的反讽!孔子是说管仲夺了别人的土地人家还对他没有怨言,是个人才。
对同一个人有不同的评价,这是因为孔子针对的是不同的事件、不同的问题和不同的层面做出的,也说明孔子有着充分的辨证思维。而更妙的是,孔子在说管仲“人也”的时候是那样的一本正经,如果不仔细分析的话很难发现话里的反讽意味,这说明孔子有着很强的幽默感。
《论语》里体现孔子幽默的地方还有很多,林语堂先生的《论孔子的幽默》就提到了“御乎射乎”章——“有人批评孔子说:‘孔子真伟大,博学而无所专长,。’孔子听见这话说:‘教我专长什么?专骑马呢?专射箭呢?还是专骑马好。’”林先生说:“这话真是幽默的口气……这哪里是正经话?或以为圣人这话未免煞风景。但是孔子幽默口气,你当真,煞风景的是你,不是孔夫子。”我倒是觉得如果孔子用认真的口气来对待这个问题反而会煞风景,对一个不值一驳的话用一个反证的方法幽默地化解掉,才是孔子的大智慧,同时也体现出他的自信。
《论语》里的孔子不仅仅体现了他的幽默,而且还表现出他其他方面的性格特征。我们可以说,《论语》里的孔子是一个形象丰满、有血有肉的人物。他会唠唠叨叨地发牢骚(斛不斛,斛哉!斛哉!);他会在被弟子质疑的情况下发誓自清(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他也有无言以对的困窘(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扣其两端而竭焉。);有愤怒激动的时候(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纵不得对葬,予死于道路乎?);也有对时光流逝的感叹(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更有四顾心茫然的孤独(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也)……
林语堂先生认为《论语》是一本好书,只是编辑的不好,也没有人敢编辑。我却认为,幸亏没有人编辑《论语》,而只是把孔子说的话原原本本地记录出来,才让我们能够看到一个真实的孔子,一个真实的人,而不是一个神。他有喜怒哀乐,有无奈有徬徨甚至还有无知,然而也正是这样一个“人”,他的智慧才让我们更加地信服和敬佩。
有人说儒家是很功利的,是“以有为求有为”(易中天语),而我却对这“功利”二字有另外的看法,至少孔子自己并不是一个营营于功利之人,否则他也不会一再失业,甚至流落于陈蔡没吃少喝。在孔子的思想里,他首先要讲仁义,也就是要追求自身道德的完善,自身的道德完善了,是不是有功利就可以不在乎了。孔子说“君子不忧不惧”,“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在孔子这里,只要问心无愧,什么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了。孔子还说:“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我觉得这句话说得非常好,它指出了成功的核心在于一个人自身是不是拥有本事和境界,给你一个地位你没有本事胜任,最终只能落下笑柄;而如果你本事境界很高,那么即使没有相应的位高爵重,也一样是个伟大的人物。孔子的功利心是向内求取的,这和后世读书人没有本事没有境界而一味求取功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另外我觉得这句话也非常适合现在寻求就业的年轻人,不要一味地抱怨岗位的缺乏,而是先要想想自己“所以立”。
然而,孔子却绝对不是没有功利心的人物,他和庄子毕竟有很大的不同。孔子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在这里孔子视富贵如浮云是有个前提的,那就是“不义”,如果是“义”的,则“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所以孔子也更现实一些。
个人觉得“立足现实”,恰恰是孔子的智慧之所在,孔子很少玩玄的虚的,在《论语》里我最喜欢的一句话就是孔子说的“未知生焉知死”,我觉得这是孔子以务实态度看待问题的直接体现,也很契合我们现在所说的“活在当下”。
孔子的智慧确实是很大,他的一句话可能需要你用几万字来解释最终还会觉得有所遗漏;孔子的智慧也很精,他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就是“朝闻道夕死可矣”,多解释一个字可能都是多余的。所以,《论语》是一本可以放在枕边时时翻阅、要翻阅一辈子的书。我想我会用一生来读它。如果我可以活到六十岁,我想到那时候我会有更多的心得,那么,就到六十岁的时候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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