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花随处发,春鸟异方啼。万里清江上,三年落日低。
畏人成小筑,褊性合幽栖。门径从榛草,无心走马蹄。
春天到来了,花儿漫山遍野开放,鸟儿到处欢快地鸣叫。
距离都城长安极其遥远,此时离开都城长安的时间已极其漫长。
害怕与人交往修了一个小筑,性格孤僻,因此适合在幽静之所过幽人般的生活。
对别人的来访不存任何希望,只能任由榛草长满了门径。
褊性:褊狭的生性。
幽栖:1.幽僻的栖止之处。 2.隐居。
榛草:出自《后汉书·窦武传》。
《畏人》一诗写于宝应元年(762),这是杜甫漂泊蜀中的第三个年头。此时,出生于有着“奉儒守官,未坠素业”(《进雕赋》)优良家族传统的杜甫在人生的各方面都颇为失意。一方面他对昏庸无德、刚愎自用的唐肃宗完全失去了信心,从而彻底离开了官场,这与他曾有过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远大抱负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所引以为自豪的十三世祖杜预的道路和成就对他来说似乎已成了泡影;另一方面,他颇为自信的“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文学才华也遭到了难以想象的冷落,在他生活的几十年间,社会上相继有几本诗选问世,杜甫的诗歌却连一首都未被选入,祖父杜审言在诗坛建立起来的威望对此时的杜甫来说也似乎是遥不可及的。正因为如此,他心中的哀愁以及身世孤微之感愈发沉重。在这种背景下写成的《畏人》一诗便通过两种极富表现力的艺术手段让读者感受到了这份沉重。
《畏人》首联展现给读者的是一幅绚丽的春天景色:春天到来了,花儿漫山遍野开放,鸟儿到处欢快地鸣叫。按照刘勰“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1)(《文心雕龙.物色》)的理论,如此的“阳”景应该对应的是“舒”情,然而杜甫实际表达的却是极其浓重的愁情。诗歌后两联就暗示了这种愁情。杜甫怀着这种心情看到了春天绚丽的景色,从而产生了严重的心理失衡,他责怪这景物不解人意,他遗憾这景物不能与己同悲,他感到自己竟然不如花草。美丽的景色与自身的境况形成巨大的反差,从而进一步强化了自己的不幸。
丽景衬哀愁这种写作技巧缘于《诗经》,清人王夫之曾总结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2)杜甫将这种写作技巧运用得极为纯熟,在其表现悲愁的许多诗篇中都有这种技巧的运用。“腊日巴江曲,山花已自开。盈盈当雪杏,艳艳待春梅”是以丽景来衬托己不知“西京安稳未” (《早花》)的国事之悲;“春岸桃花水,云帆枫树林”是以丽景来衬托“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 (《南征》)的个人命运之悲;“故国花自发,春日鸟还啼”是以丽景来衬托“断绝人烟久,东西消息稀” (《忆弟二首》其一)的亲情之悲;“不忿桃花红胜锦,生憎柳絮白于绵”是以丽景来衬托“更为后会知何地,忽漫相逢是别筵” (《送路六侍御入朝》)的离情之悲。
《畏人》颔联以时空对举的方式创造了一个阔大的境界。“万里”是一个具有广阔意义的空间类词语,表述了景物的空间状态,同时也表述了此时的杜甫距离都城长安极其遥远;“三年”是一个具有较长意义的时间类词语,表述了景物的时间状态,同时也表述了此时的杜甫离开都城长安的时间已极其漫长。这种遥远和漫长代表的是他在飘泊岁月中的时局感受。前半生的杜甫是壮志满怀的,在“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房兵曹胡马》)、“倚赖天涯钓,犹能掣巨鳌”(《临邑舍弟书至》)等诗句里,我们看到的是伟大的杜甫和渺小的天地。随着杜甫在仕途上所受的打击越来越多,自己对于社会的认识越来越深,伟大与渺小的对象在他的心目中也发生了巨大的转变。此时,官名与文名的双重失意使杜甫深深地感受到了自身之孤微,这种“身世孤微之感是杜甫后半生的心境特征”(3)。而这种孤微之感在阔大之境的反衬之下显得更加突出。
这种以阔境显孤微的写作技巧在杜甫后期的诗歌中比比皆是。如“漂荡云天阔,沉埋日月奔”(《赠比部萧郎中十兄》)中以“云天”和“日月”的时空对举反衬自身流离不定的孤微身影;“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寄杜位》)以“日月”和“乾坤”的时空对举反衬自己如笼中之鸟般不得舒展的心和如水上浮萍般漂泊不定之身;“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登高》)以“万里”和“百年”的时空对举反衬自己“常作客”又“独登台”的孤微身影;“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白帝城最高楼》)一例以极东之树“扶桑”和极西之水“弱水”的对举创造出一个阔大之境,从而把白发杖藜的作者反衬得更加微乎其微。
首联和颔联是写景,通过写景间接地表情。颈联和尾联则是直接表情,是在丽景和阔境的反衬下形成的极其深沉的愁情和对自身孤微的认识,也可以说是对自己性格的反思,是一种自伤的情怀。“畏人”,害怕与人交往,因此在“万里清江”边“成小筑”(指杜甫草堂);“褊性”,性格孤僻,因此适合在幽静之所过幽人般的生活。既然“畏人”、“褊性”,因此“无心”,对别人的来访不存任何希望,只能任由榛草长满了门径。这是一种清简的性格,对杜甫来说,这种“清简之性一生如此,这也是他不适于官场的一个原因”(4)。早年居长安时,杜甫曾云:“平明跨驴出,未知适谁门。权门多沓,且复寻诸孙”(《示从孙济》);居奉先时,又云:“出门无所待,徒步觉自由。杖藜复恣意,免值公与侯”(《晦日寻崔戢李封》)。如果说早年的杜甫对于自己性格的认识还只是处于一种模糊状态的话,在经历了官场的彻底失败之后,《发秦州》一诗中“我衰更懒拙,生事不自谋”、“应接非本性”、“实恐人事稠”等诗句中所表现出来的这种认识已变得十分清醒。《畏人》一诗中“畏人成小筑,褊性合幽栖。门径从榛草,无心走马蹄”是对这种清简之性的再一次反思。后半生的杜甫对于自己的这种清简之性又有多次明确的概括,例如居夔州时,曾云:“不爱入州府,畏人嫌我真”、“老病忌拘束,应接丧精神”(《暇日小园散病将种秋菜督勒耕牛兼书触目》)。
总之,虽然杜甫在此诗中也运用了以景衬情的诗家常法,但这“常”中又有“不常”在,具体而言,这种“不常”即以丽景衬哀愁以及以阔境显孤微,而这两种技法对杜诗“沉郁顿挫”风格的形成也起了重要的作用。
《畏人》尾联所写是作者生活之处已是门庭杂草丛生,就连马都不愿意从这里走过。
《畏人》首联中写的虽是早春美景,但作者漂泊他乡的愁情更浓;颔联写作者离开都城很远也很久,失意的作者中倍感孤微;而自己不敢见到他人,只适合过眼下这种幽居的生活,所以在尾联中用荒芜的庭院小路来揭示作者处境与内心的孤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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