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未三月
【双劝酒】(副净扮阮大铖忧容上)前局尽翻,旧人皆散,飘零鬓斑,牢骚歌懒。又遭时流欺谩,怎能得高卧加餐。
下官阮大铖,别号圆海。词章才子,科第名家;正做着光禄吟诗,恰合着步兵爱酒。黄金肝胆,指顾中原;白雪声名,驱驰上国。可恨身家念重,势利情多;偶投客魏之门,便入儿孙之列。那时权飞烈焰,用着他当道豺狼;今日势败寒灰,剩了俺枯林鸮鸟。人人唾骂,处处击攻。细想起来,俺阮大铖也是读破万卷之人,什么忠佞贤奸,不能辨别?彼时既无失心之疯,又非汗邪之病,怎的主意一错,竟做了一个魏党?
(跌足介)才题旧事,愧悔交加。罢了罢了!幸这京城宽广,容的杂人,新在这裤子裆里买了一所大宅,巧盖园亭,精教歌舞,但有当事朝绅,肯来纳交的,不惜物力,加倍趋迎。倘遇正人君子,怜而收之,也还不失为改过之鬼。
(悄语介)若是天道好还,死灰有复燃之日。我阮胡子呵!也顾不得名节,索性要倒行逆施了。这都不在话下。昨日文庙丁祭,受了复社少年一场痛辱,虽是他们孟浪,也是我自己多事。但不知有何法儿,可以结识这般轻薄。(搔首寻思介)
【步步娇】小子翩翩皆狂简,结党欺名宦,风波动几番。挦落吟须,捶折书腕。无计雪深怨,叫俺闭户空羞赧。
(丑扮家人持帖上)地僻疏冠盖,门深隔燕莺。禀老爷,有帖借戏。
(副净看帖介)通家教弟陈贞慧拜。
(惊介)呵呀!这是宜兴陈定生,声名赫赫,是个了不得的公子,他怎肯向我借戏?
(问介)那来人如何说来?
(丑)来人说,还有两位公子,叫什么方密之、冒辟疆,都在鸡鸣埭上吃酒,要看老爷新编的《燕子笺》,特来相借。
(副净吩咐介)速速上楼,发出那一副上好行头;吩咐班里人梳头洗脸,随箱快走。你也拿帖跟去,俱要仔细着。
(丑应下)
(杂抬箱,众戏子绕场下)
(副净唤丑介)转来。
(悄语介)你到他席上,听他看戏之时,议论什么,速来报我。
(丑)是。(下)
(副净笑介)哈哈!竟不知他们目中还有下官,有趣有趣!且坐书斋,静听回话。(虚下)
(末巾服扮杨文骢上)周郎扇底听新曲,米老船中访故人。下官杨文骢,与圆海笔砚至交,彼之曲词,我之书画,两家绝技,一代传人。今日无事,来听他燕子新词,不免竟入。(进介)这是石巢园,你看山石花木,位置不俗,一定是华亭张南垣的手笔了。(指介)
【风入松】花林疏落石斑斓,收入倪黄画眼。(仰看,读介) “咏怀堂,孟津王铎书”。(赞介)写的有力量。(下看介)一片红毹铺地,此乃顾曲之所。草堂图里乌巾岸,好指点银筝红板。(指介)那边是百花深处了,为甚的萧条闭关,敢是新词改,旧稿删。
(立听介)隐隐有吟哦之声,圆老在内读书。(呼介)圆兄,略歇一歇,性命要紧呀!
(副净出见,大笑介)我道是谁,原来是龙友。请坐,请坐!
(坐介)
(末)如此春光,为何闭户?
(副净)只因传奇四种,目下发刻;恐有错字,在此对阅。
(末)正是,闻得《燕子笺》已授梨园,特来领略。
(副净)恰好今日全班不在。
(末)那里去了?
(副净)有几位公子借去游山。
(末)且把钞本赐教,权当《汉书》下酒罢。
(副净唤介)叫家僮安排酒酌,我要和杨老爷在此小饮。
(内)晓得。
(杂上排酒果介)
(末、副净同饮,看书介)
【前腔】(末)新词细写乌丝阑,都是金淘沙拣。簪花美女心情慢,又逗出烟慵云懒。看到此处,令人一往情深。这燕子啣春未残,怕的杨花白,人鬓斑。
(副净)芜词俚曲,见笑大方。
(让介)请干一杯。
(同饮介)
(丑急上)传将随口话,报与有心人。禀老爷,小人到鸡鸣埭上,看着酒斟十巡,戏演三折,忙来回话。
(副净)那公子们怎么样来?
(丑)那公子们看老爷新戏,大加称赞。
【急三枪】点头听,击节赏,停杯看。(副净喜介)妙妙!他竟知道赏鉴哩。(问介)可曾说些什么?(丑)他说真才子,笔不凡。(副净惊介)阿呀呀!这样倾倒,却也难得。(问介)再说什么来?(丑)论文采,天仙吏,谪人间。好教执牛耳,主骚坛。
(副净佯恐介)太过誉了,叫我难当,越往后看,还不知怎么样哩。
(吩咐介)再去打听,速来回话。
(丑急下)
(副净大笑介)不料这班公子,倒是知己。
(让介)请干一杯。
【风入松】俺呵!南朝看足古江山,翻阅风流旧案,花楼雨榭灯窗晚,呕吐了心血无限。每日价琴对墙弹,知音赏,这一番。
(末)请问借戏的是那班公子?
(副净)宜兴陈定生、桐城方密之、如皋冒辟疆,都是了不得学问,他竟服了小弟。
(末)他们是不轻许可人的,这本《燕子笺》词曲原好,有什么说处。
(丑急上)去如走兔,来似飞乌。禀老爷,小的又到鸡鸣埭,看着戏演半本,酒席将完,忙来回话。
(副净)那公子又讲些什么?
(丑)他说老爷呵——
【急三枪】是南国秀,东林彦,玉堂班。(副净佯惊介)句句是赞俺,益发惶恐。(问介)还说些什么?(丑)他说为何投崔魏,自摧残。(副净皱眉,拍案恼介)只有这点点不才,如今也不必说了。(问介)还讲些什么?(丑)话多着哩,小人也不敢说了。(副净)但说无妨。(丑)他说老爷呼亲父,称干子,忝羞颜,也不过仗人势,狗一般。
(副净怒介)阿呀呀!了不得,竟骂起来了。气死我也!
【风入松】平章风月有何关,助你看花对盏,新声一部空劳赞。不把俺心情剖辩,偏加些恶谑毒讪,这欺侮受应难。
(末)请问这是为何骂起?
(副净)连小弟也不解,前日好好拜庙,受了五个秀才一顿狠打。今日好好借戏,又受这三个公子一顿狠骂。此后若不设个法子,如何出门。(愁介)
(末)长兄不必吃恼,小弟倒有个法儿,未知肯依否?
(副净喜介)这等绝妙了,怎肯不依。
(末)兄可知道,吴次尾是秀才领袖,陈定生是公子班头,两将罢兵,千军解甲矣。
(副净拍案介)是呀!
(问介)但不知谁可解劝?
(末)别个没用,只有河南侯朝宗,与两君文酒至交,言无不听。昨闻侯生闲居无聊,欲寻一秦淮佳丽。小弟已替他物色一人,名唤香君,色艺皆精,料中其意。长兄肯为出梳栊之资,结其欢心,然后托他两处分解,包管一举双擒。
(副净拍手,笑介)妙妙!好个计策。
(想介)这侯朝宗原是敝年侄,应该料理的。
(问介)但不知应用若干。
(末)妆奁酒席,约费二百余金,也就丰盛了。
(副净)这不难,就送三百金到尊府,凭君区处便了。
(末)那消许多。
(末)白门弱柳许谁攀,(副净)文酒笙歌俱等闲。
(末)惟有美人称妙计,(副净)凭君买黛画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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